"车同轨"是中国古代史书上歌颂国家统一的重要标志。相传是记载先秦礼制的《礼记》一书中即有:"今天下车同轨, 书同文, 行同伦。"从上下文来考察, 这段话是引述孔子关于春秋时代国家盛世状况的描述, 因而不必去考虑从政治上复返古代之道的道理。全文为:"子曰:‘愚而好自用, 贱而好自专, 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 如此者, 袆及其身者也。’非天子不议礼, 不制度, 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 书同文, 行同伦。虽有其位, 苟无其德, 不敢作礼乐焉。"①显然是歌颂秦统一以前西周的社会状况, 是形容理想中大一统社会的情况。考《礼记》成书于汉代, 是西汉时期的戴圣集结当时可见到的各种有关周礼的遗文佚书而成, 记载的制度、礼仪、观念均可以看做是东周时代的内容, 那么该书反映的年代也大概在周时代, 早于秦始皇剿灭六国、统一中国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其中把"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作为一统天下的标志。从东周时代的状况来看, 已经不复西周的盛世, 早已陷入礼崩乐坏的时代, 各国运用军力和阴谋互相攻讦, 战争频繁, 春秋到战国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战争最为频繁的年代。而《礼记》记载的实际上是当时人们理想中统一国家的状态, 也就是实行"车同轨, 书同文, 行同伦"。尤值得注意的是, 这三项统一举措的排列, "车同轨"位居第一, 是国家统一的第一要素。可见车同轨在全国统一意义之重要性。
自秦始皇用武力横扫六国, 达到了统一的局面之后, "车同轨"又成为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具体举措和功绩之一。"车同轨, 书同文字"。在司马迁的《史记》一书中我们就可以看到这样权威的描述。排列的顺序同样以"车同轨"为重。作为一部信史, 司马迁的这一说法一直受到历代史家的重视。我们翻开《史记·始皇本纪》, 从上下文来研读这段话的意思, 全文如下:"始皇——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 郡置守、尉、监。更名民曰‘黔首’。大酺。收天下兵, 聚之咸阳, 销以为钟鐻, 金人十二, 重各千石, 置廷宫中。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 书同文字。"②自从秦始皇的地位和功绩被抬到了无以复加之后, 这些举措的发明权都算到了秦始皇的头上, 几乎成为秦皇统一中国的同义词和标志。而后世的历史学家要形容大一统国家局面的盛世, 都会用这些词组来形容, 只是文字稍有出入而已, 但是"车同轨"总是排位第一。
一个国家的统一, 文字的统一无疑是最为重要的, 没有书面语言的统一, 一切法令、制度、律赋等的下达是不可能的。中国汉文字从甲骨文发展到金文、大篆、小篆各有所用, 犹以战国时期秦国文字与六国文字形体各殊, 为书面交流带来不便, 因此文字形体的统一可以使全国的书面语言交流更加一致, 政令下达迅速准确, 作为一种全国统一的象征, 这一点似乎很好理解。问题是为什么"车同轨"同样成为大一统国家的首要举措, 甚至它的意义的重要性超过了"书同文"?
一 轨的本义
1. "车同轨"是统一道路的宽窄
我们可以称之为"道路说"。早在《广雅·释室》中就这样解释:"轨, 道也。"①此说在中国历代的影响甚巨。今中国大陆中小学历史教科书中也持此说。发行量达百万册的林汉达、曹余章《上下五千年》是这样解释的:"在秦始皇统一中原之前, 列国向来是没有统一的制度的, 就拿交通来说, 各地的车辆大小就不一样, 因此车道也有宽有窄。国家统一了, 车辆要在不同的车道上行走, 多不方便。从那时候起, 规定车辆上两个轮子的距离一律改为六尺, 使车轮的轨道相同。这样, 全国各地车辆往来就方便了。这叫做‘车同轨’。"②
此说在历来中小学生中影响甚巨, 迄今为止, 在中小学的历史课本上以及专供教师使用的辅助手册上还是将"车同轨"解释为统一了道路。③很多人从小就从这一本课外读物中获得了这个知识。因为中小学生在课堂上学到的"轨"字的意思是铁轨, 用来给火车奔驰的。直到阅读类似的读物后则知道原来轨还有一个意思就是道路。从常理上判断, 道路宽窄的不同与车辆行走并无逻辑关系, 宽的车道可以多走几辆车, 窄的车道并排少几辆。两千多年前的秦朝还不至于像今天有着堵车的情况吧。"国家统一了, 车辆要在不同的车道上行走, 多不方便"似乎有点模棱两可。不同的车道只要可以走, 并无不便。反观今天中国或者其他国家的国道、高速公路甚至普通公路的宽窄都不一, 有的是四车道, 有的是八车道, 甚至有的只是双车道、单车道, 这种道路的宽窄都不妨碍各种车辆在道路上奔驰, 也并不妨碍国家的统一。即便说是统一行车道路的宽窄, 又为什么要将"车同轨"跟"书同文"并列而成为中国统一的象征?史书记载描写周代或者秦朝大一统社会都要把"车同轨"作为标志, 也就是说同轨之后就会使国家统一。即使是一个统一的国家, 两车道和四车道应该都可以同时存在的, 所谓"经涂九轨, 环涂七轨, 野涂五轨"④。道路有宽有窄, 都应该根据实际情况来修筑的, 何必劳民伤财地把道路的宽窄给统一起来呢?可见道路宽窄很难说是分裂的标志。
事实上, 即便是史料上记载的秦始皇"车同轨"时期的秦代道路, 也有着宽窄不一的各种规格, 要求统一道路的尺寸是不可能的。例如:秦始皇修的"驰道"宽达五十步。"二十七年, 始皇巡陇西、北地, 出鸡头山, 过回中。……自极庙道通骊山, 作甘泉前殿。筑甬道, 自咸阳属之。是岁, 赐爵一级。治驰道。"集解引应劭曰:"驰道, 天子道也, 道若今之中道然。《汉书·贾山传》曰:‘秦为驰道于天下, 东穷燕齐, 南极吴楚, 江湖之上, 滨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 三丈而树, 厚筑其外, 隐以金椎, 树以青松。’"⑤
以秦制六尺为一步的话, "驰道"宽约三百尺有余, 可容四十多辆马车并排而过。但这是秦始皇所见最宽的一条道路。秦始皇35年由大将蒙恬修筑的一条直道, 北起九原, 南至云阳, 全长达1400里, 很多路段都是在山里凿成通道, 为的是运送军队。道路险要、宽窄不一, 其狭窄处所谓"车不得方轨, 骑不得比行, 百人守险, 千人不敢过也"⑥。司马迁游历天下, 专门考察了这条道路, 曾慨叹"吾适北边, 自直道归, 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 堑山堙谷, 通直道, 固轻百姓力矣"⑦。这条翻山越岭运送辎重兵力的道路与专供皇帝巡游的驰道当然宽窄不同。此外还有阁道、复道、甬道和一般的大道, 以及乡间小道, 其宽窄都有不同。虽然这些道路没有明确记载宽约多少, 但是一般来说不会宽过秦始皇可容四十余辆马车的驰道。由此可见, 秦始皇当上皇帝之后, 不需要也没有必要为了显示统一而把全国的道路都修得一样宽窄。细阅《史记》的记载, 也并没有说秦始皇改车道的宽窄, 而只是改了车辆的尺寸。"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 以为周得火德, 秦代周德, 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 改年始, 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 符、法冠皆六寸, 而舆六尺, 六尺为步, 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 以为水德之始。"①可见"车同轨"并不是同道路之宽窄。
不过, 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的几大举措都陆续沿用到今天, 其中"车同轨"又确实是非常重要的标志之一。秦始皇扫平六国之后, 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成为一个一统国家, 秦始皇就开始采取各种整合天下的措施, 例如"分天下以三十六郡", 这个郡县制就成为历代的省县制度, 到今天还在使用; 统一度量衡, 以及文字统一, 这些举措尽管内容稍有不同, 但是到今天确实还是作为一种国家统一的标志在使用, 只有这个"车同轨", 如果按照前述解释的话, 今天的道路早就宽窄不一, 车轮距离也各不一样。这个在当年被视为如此重要的统一举措, 又怎么会被大一统的今天所扬弃?
2. 轨是"两轮之间的距离"
考甲骨文中未见"轨"字。金文中有一个例子:"轨, 见簋文。"②此字大约出现于周代, 因为只有在"轨"的实物出现之后, 才会用这个字来加以描述。许慎解释:"轨, 车彻也。从车, 九声。"③许说以"轨"为形声字, 从车作为形旁, 用"九"作为声旁。本义为"车彻"。用"彻"解释为"轨"字的本义, 后世遂歧说纷出, 引起极大的争论。清代注释《说文》的第一家段玉裁注谓:
"车彻者, 谓舆之下两轮之间空中可通, 故曰车彻, 是谓之车轨。轨之名谓舆之下隋方空处。老子所谓当其无, 有车之用也。高诱注吕氏春秋曰, 两轮之间曰轨。毛公匏有苦叶传曰:由辀以下曰轨。合此二语, 知轨所在矣。上""舆, 下""地, 两旁""轮, 此之谓轨。毛云由辀以下, 则舆下之轴, 轨也。辀下之轴, 轨也。虚空之处, 未之于地皆轨也。濡轨者, 水濡轮间空虚之处, 而至于轴, 而至于辀, 则必入舆矣。故济盈断无有济濡轨之水者, 礼仪之大防也。毛何以不言两轮之间, 而言由辀以下乎?曰两轮之间, 自广狭言之, 凡言度涂以轨者, 必以之。由辀以下, 自高卑言之。诗言濡轨, 晏子言其深灭轨, 以之。中庸车同轨, 兼广狭高卑言之。彻广六尺, 轵崇三尺三寸, 天下同之。同于天子所制之度也。谷梁传车轨尘, 即曲礼之驱尘不出轨, 谓其尘之高广, 而不过也。车人彻广六尺, 自其里言之, 匠人注彻广八尺, 自其表言之。曰由辀以下曰轨, 曰两轮之间曰轨, 自其里言之。少仪祭左右轨, 史记车不得方轨, 自其表言之。自轨彻之说不明。训之于地上之迹, 迹非不名轨彻也, 而迹岂轨彻也。邙诗不能通, 乃以軓字易轨字。而毛传由辀以下复改作由辀以上。郢书燕说, 沉锢千年矣。许云车彻, 固已了然, 然后人之愦愦。则许当云轨, 车"车从"也, "车从", 车迹也已矣。故太史公言好学深思, 不若卜子言近思。从车九声, 注轨从九者, 九言鸠也, 聚也, 言空中可容也。形声中有会意, 古音居酉反, 在三部。今音居洧反。"④
为了保存段玉裁观点的完整性, 引文有点长, 但是我们可以从中看到, 清代《说文》四大家之首的段玉裁对于"轨"字的解释异常地用了大量篇幅来进行论说, 其中还驳斥了古今其他故训大家的解说, 有感于此字本义的难以理解, 甚至发出对于"轨"字的解释有"郢书燕说, 沉锢千年矣"的感叹, 认为历史上的故训家多年来都没有说清楚"轨"的本义。他认为, 许慎用"车彻"来解释"轨", 也就是指车子的两轮之间的空挡处, 是非常明白无误的, "固已了然"。而《说文》在"彻"下正是解释为:"通也。"轨的本义通过"彻"到"通"。于是段玉裁据"通"义来解释"轨"字本义。为了将许慎的说法合理化, 切合许慎所揭示的"彻"有"通"义, 段玉裁引用老子的说法来加以证实"轨"是指两轮之间的空隙处"老子所谓当其无, 有车之用"。段玉裁的这一说法, 显然恪守许慎的说法, 是以"彻"的本义有"通"意而转而释"轨"。
"轨"的本义指向在车轮之间的空彻处, 也即用两轮之间的空间距离。而指称两轮之间并非段玉裁的新意, 段氏用高诱注作为力证, 引《吕氏春秋·勿躬》:"平原广城, 车不接轨。"高诱注:"车两轮间曰轨。"①段氏欲辩历史上为什么会对于"轨"的本义产生这么多误解, 原因在于"轨"的概念有着广狭两义。既由车轮之间从里面到外面, 也有从外面到里面的定义, 也就是位于两轮之间、车辕之下的空处。故而《诗经·匏有苦叶》篇中"济盈不濡轨"的意思就是水不要漫到车轮之间的空间, 其位置在于车舆之下。为了把"轨"的本义与许慎的解释融会, 段氏反复解释"轨"是空间。不过, 用"轨"来作为车轮之间的空间总有些扞格难通, 于是后人遂用高诱注作为定论。权威的《汉语大词典》释"轨"的第一义项即用此说:"车子两轮间的距离。"今考古学家在发掘春秋战国时代马车均用此术语。这样"轨"就成为指称两轮之间的空间距离, 而非实物。轨距也即轮距。
3. "轨"是车子留下的辙印
我们可以称之为"车辙说"。段玉裁反复论证而揭示的"车轮之间的空彻处说"即遭同时代的另外一位《说文》大家朱骏声的驳斥。他在《说文通训定声》中指出:"段氏玉裁欲据《国策·齐策》、《吕览·勿躬》、《淮南览冥》高诱注, 训彻谓两轮之间, 车舆之下空处, 殊误。"②他认为"轨"的本义应该是车子行驶中两轮留在路上的痕迹, 并非指两轮之间的空隙处。这样"轨"的本义就从车子本身构造的间距转移到了留在道路上的痕迹。实际上也是汉代郑玄等人所指出的轨为"辙"义。朱骏声坚持这一说法, "轨, 车辙也。《广雅·释诂》三:轨, 迹也。《释室》:轨, 道也。《考工·匠人》:经涂九轨。注:轨谓辙广。《齐策》车不得方轨。注:车两轮间为轨。按谓, 两轮间相距之迹为轨也。"③请注意, 这里他把许慎解释的"彻"字改为"辙"字来解释, 也就是说, 彻就是辙, 两字通假, 是车子留在道路上的痕迹。后来的朱熹集注《孟子》中的"城门之轨, 两马之力与?"也直接解释为:"轨, 车辙迹也。"这样就从两轮留在道路上的痕迹转为比较永久性的"辙", 不再从车子的构造上找寻轨的原始意义, 而是从车子两轮留在道路上的痕迹来寻找原始意义。
此说本源于《周礼·考工记·匠人》:"国中九经九纬, 经涂九轨", 郑玄注谓: "轨谓辙广, 乘车六尺六寸, 旁加七寸, 凡八尺。"④说的是西周时代的城中大路可以并排行驶九辆车, 每辆车宽八尺, 总宽度约七十二尺, 大约相当于秦制的十二步宽, 形成九轨。这里所说的一轨是为一车, 在地上形成两道车辙。郑玄用了一个后起字"辙"来解释轨。"辙, 迹也"。辙广则谓两车在路上印出的车辙之间距离。辙与轨应该是同样的内容。说"车同轨"而不说"车同辙", 因为一轨包括两道车辙, 因此轨的指称外延比"辙"大而包容性强。同时代的许慎在《说文解字·车部》中解释"轨"却不用"辙"字, 而用"车彻"来解释"轨"。同是两位训诂大家, 可见训诂方式的不同, 郑玄是随文就注, 而许慎则探讨文字本义。其时, 本字中有"彻"而无"辙"。故许慎甚至连"辙"这个字都没有收入《说文解字》中, 后大小徐整理《说文》时, 加上了此字。由此可见许慎认为"彻"就是辙的本字, 不必用后起字来解释本字。
但是辙又不等同于"轨"。车辙的辙字可以单单指一道, 是英语中的所谓单数, "轨"却是个双数。例如, 独轮车的车辙就只有一条, 可以说一条辙。而车轨必须是两条辙。"经涂九轨"并不是九条辙, 而是九轨十八条辙。现在汉语说双轨和单轨, 即说每一轨包含了两条轨道。后世从车辙的意思引申出唱戏旋律所用的辙, 作诗押韵的韵脚, 像车辙一样丝丝扣缝, 称之为合辙, 就是跟着音乐原声或者诗词韵谱走, 荒腔走板, 就谓之不合辙。成语"南辕北辙"也指地上所印出来的双道车迹。
此外, 这里说的轨与辙还稍有区别。轨谓车轮之凹槽, 而辙泛指车迹, 两轨之间为六尺六寸, 旁加七寸是指车轴头宽出部分, 这样才能容两车并行。《周礼·考工记·车人》谓"凡为辕, 三其轮崇。参分其长, 二在前, 一在后, 以凿其钩, 彻为六尺, 鬲长六尺"⑤。此处的六尺即指车辙, 已经包括了两旁的辕的尺寸。正是牛车的尺寸, 而非打仗用的马车尺寸。⑥
我认为, 朱骏声把"车轨"解释为"车辙"已经比段玉裁的两轮空间处进了一大步。但是, 按照这一解释, "车同轨"的意思就不是统一车轮的空间距离, 而是统一遗留在道路上的车辙印。虽然, 两轮之间的距离和留在路上的辙迹也是一样的距离, 但是我们寻求"轨"字的本义, 当然要分辨究竟是两轮间的空隙处为"轨"字本义还是路上的痕迹为其本义, 或者是否还有一项"轨"的专名?从逻辑上来说要统一车辙印, 也就是要使两轮之间的距离一致, 故其实质也是两轮间的距离。但是, "轨"与"辙"毕竟不是完全同义词, 除了单双数的分别, 其意义差别还来源于实物的差别。不同的车辙印在不同的道路上, 痕迹是会消失的, 风吹雨打之后, 车迹消淡, 同辙无法成为一项全国统一的标志。而且从语言的结构和逻辑上来观察, 似乎也不应该去统一车迹。甚至如果仅仅认为"车同轨"就是统一两轮距离, 当然可以说"车同轮"就可, 似乎没有什么必要用"车同轨"作为统一国家的特等重大举措。虽然两轮之间的空隙处与车轮碾压在车道上的痕迹相互有关联, 但是确实分指两件东西。一指轮距, 一指车轮痕迹。当然两轮距离多少, 留下车迹当然都是多少, 然训诂学上说的本义, 就是要还原文字最初的意义。车同轨要统一车辙, 或曰车轮留下的痕迹, 似乎从逻辑上无法说通统一车迹是全国统一的标志。另外, 如果说"车同轨"同的是车轮之间的距离, 再追问一下, 为什么要统一两轮之间的距离, 它的实际价值为何?事实上不同作用的车子或者不同畜力的车都可以用不同宽度的轮距, 就像《周礼·考工记·车人》中描述牛车的形制, 是为六尺, 而马车就为六尺六寸, 与《匠人》中所说的马车间距是不一样的, 要统一全国所有的车的两轮间距, 又有何必要?史上所称"车同轨, 书同文", 车与书并排相列, "车, 舆轮之总名"。有轮子的车辆总名。"书, 如也。" (参见《说文解字》有关说解)用来描摹万物的有形体。"轨"与"文"和"车"与"书", 均为这两件实物留下的外在表现物, 可见是用作为实名。如果用轨来指两轮间的距离或者留在道上的痕迹, 并不符合这一对排比语的规则。由此看来, 应该从另外一方面来寻找"轨"的本义。
除了用"彻"来解释"轨"的本义之外, 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所说的另外一段有关车轨的表述与其解释"彻"的意思为"通"有出入, 应该引起重视:"其后诸侯力政, 不统于王, 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 分为七国。田畴异畮, 车涂异轨, 律令异法, 衣冠异制, 言语异声, 文字异形。"①道路"异轨", 明显的是道路上是有轨的, 而这道轨是在路上永久性地存在的, 不是临时性的车迹。
4. 轨是"车轴头"
这个说法来自对于《诗经·邙风·匏有苦叶》:"济盈不濡轨, 雉鸣求其牡。"的解释。一般论者皆以"济"作为动词解, 乘车渡河时, 水涨起来了不要湿了车轨, 这个车轨据毛传谓由辀以下谓轨, 也就是靠近车轴附近的空间。后人谓轨是车轴头。据此, "轨"就有了第四种本义:车轴头。②此说另将在下面详说之。
二 轨道的实物
要了解"车同轨"的真正意思还是要从实物上了解, 最好要看看秦始皇时期留下的道路原貌, 是否还有"轨"的存在。
古代的车是用木制成的, 车轮也是木制, 为了使车轮耐用, 就在木轮的外周箍上一层铁, 为的是让车轮经得起与道路之间的摩擦。但是就今天考古发掘的车辆实体, 均未见这样的车轮。即使硬木所制的车轮, 与泥地或石板路的长时间摩擦之后, 会在泥路上或者石板路上磨出一道深深的沟痕, 这就是车辙, 这种车辙的痕沟越来越深, 使得后来的车, 只需将两个车轮压套在这两条车辙里, 走得就非常快, 反之, 如果车轮套不进这两条车辙, 就会崎岖不平。有的时候不小心套不进轨里, 还会翻车。这就是出轨。应该是"轨"作为一种实体的作用。春秋战国时代的各个国家, 尤其是战国时代的七国在制造车子的时候都用自己的一套距离的车轮, 并有意将自己国家的车轮之间的距离与他国不同, 为的是防御外国侵略, 在道路运输上给予他国不便, 尤其是在运送辎重等军用物资的时候, 他国军队运输车辆进入不同车轨的道路后, 会崎岖难行。车轮距离的不同, 车辙宽度的不同, 不同尺寸的车子压上轨道, 必会碰到一个运送的麻烦。近代发明铁路之后, 各国或地方都会运用车轨距离之不同, 来抵御外敌。阎锡山在山西建立独立王国, 为了抵御其他地方军阀的进入, 铺设的铁轨距离都较窄, 使外省军阀的军车无法运兵运武器辎重, 这窄车轨成为一种防御的设施。而前苏联与中国接壤的铁轨与中国的铁轨间距也不相同, 每次出国的火车都要重新换上窄轨轮子才能在苏联境内行驶, 都是用轨来作为抵御外国的设备之一。
而在古代, 车"轨"距离不同, 轮子在路上运动受到阻碍, "车涂异轨", 也就成为抵抗其他国家入侵的一个有效工具, 他国军队的车子就不便于在本国行驶。这种车辙, 这种可以将车轮套进去行驶的车辙, 就是轨。
可见"轨"的本义就是我们今天使用的铁轨的轨的含义, 是可以将车轮镶嵌进去的"轨", 这个轨字, 正保留了古代"轨"的本义, "轨"既不是痕迹, 也不是两轮之间的空处, 而是留在道路上的两条很深的车辙印, 这种车辙印, 固定下来了以后就是"轨"。
我曾经专程去考察了残留的秦皇古道, 约距石家庄30公里, 井陉县城向东5公里, 石太公路、石太铁路倚其而过。这里关山环立, 地势险要, 是山西、陕西通京的交通要冲, 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古驿道长约百里, 贯穿太行山, 建在山岭沟谷中。这条古驿道的历史可追溯到秦代, 曾是古代燕赵通向秦晋的交通要隘, 控制冀晋两省的咽喉所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后, 修筑了以咸阳为中心的驿道, 井陉古驿道就是当时的主干线上的重要一段。①这段古道有理由相信是《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所描述秦始皇去世之后, 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等人秘不发丧, 转而从外地将始皇尸体运回咸阳时候的一段道路。据记载:"行, 遂从井陉抵九原。会暑, 上辒车臭, 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 以乱其臭。"②
承载了黄金百镒的重车经过了之后, 就会压出两道车辙, 从楚狂接舆的妻子的口中还知道车辙可以非常深, 这是形容车轨的具体描述。可以想见, 道路上如果有着两条深深的车辙痕, 是因为有着相同车轮距离才能够行走出来的, 其他车子如果车轮距离不一样, 在这条路上跑就有点困难, 如果相同的车轮距离, 就可以将轮子镶嵌在这种车辙中行进, 其情况正像今天的火车在铁轨中行走一样, 这样才会更快。铁路轨道只是提供了一种轮子借以滚动的外沿边框。而不同尺寸的车辙就很难镶嵌在这两道车辙痕中行路, 只有与这两个轮子的距离一样的车, 才能够在车辙中快速行驶。两条车轨就是两辆车子行走的距离, "车不方轨"以轨形容路途之窄。由此古人将轨来作为衡量道路宽窄的标准。"经涂九轨", 就是说道路宽达九条轨道那样。就像我们今天说的四车道、六车道那样的意思。春秋战国时期, 诸侯混战, 所用的车辆的轮子距离不一, 碾出来的车轨也都是距离不一, 有利于本国的交通和防守, 而其他诸侯国的战车至少不会便利地行驶。而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 第一件事当然要把所有的轨道统一尺寸, 才能形成交通便利。只有交通统一了, 秦始皇分为三十六郡才有意义, 各地的税赋财物, 可以通过交通便利的轨道运送到中央政府, 万一郡县出现兵变, 才可以通过使用同样宽窄的轨道, 迅速派车兵镇压。可见"车同轨"在国防上的重大意义。
在这里要特别提出如何来解释《诗经·邙风·匏有苦叶》:"济盈不濡轨, 雉鸣求其牡。"中的原意, 也就是轨的原义上文所说的第四种解释"车轴头"的说法。这里的轨恰恰可以证明早期的车轨有一定的深度的。这里的轨, 毛诗讹作軓, 并解释为车轼前之軓解。軓为车轴头、前人早已指出轨、軓为刻印之误。最近我到哈佛燕京图书馆查找有关史料, 查到一套明版本的《广雅》由武林郎氏堂策槛, 明天啓丙寅刊刻, 其"轨"正做"軓"字。故误作车轴头。《汉语大词典》也为之增列义项"车轴头", 似为不妥。这个"济"应为水名, 盈则是水漫出来的意思, 月满则盈, 轨则是路上的有点深度的车辙。朱骏声谓:"济, 齐水名, 不训度。雉、济皆喻卫夫人。言济虽盈不当濡涂轨。雉之鸣, 乃反求兽牡也。毛传由辀以上为轨, 是毛本误作軓。为軓训耳。然与韵不合, 当作轨。"③朱骏声此处的意思解释为济水满盈不要濡湿轨。卫夫人不要因为淫欲而乱了章法、规矩。并非是指渡河时水不要盈漫打湿了车子两轮之间的空挡处, 而是说水不要淹没道路上的车轨, 才是改诗讽劝此处济和雉都暗讽卫夫人, 后世所谓不要逾轨的意思。而卫夫人好淫, 此处用济水盈过岸边而不去湿了轨, 也有双关的比喻作用。释轨谓车轴头来源于毛传"辀以上为轨"。戴震早已指出是毛本在传抄中的误字。车轴头的字应为"軓", 但此处应为轨而非軓。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引戴震的说法谓:"匏有苦叶二章传又辀以上为軓。震案诗以轨与牡韵, 当为车辙之轨。古音读如九。毛诗盖讹作軓, 随以车轼前軓解之。軓读如范, 不与牡协。"①
三 与"轨"有关的字义解诂
用"彻"来解释"轨"是许慎最早在《说文解字》中的说法, 但是由于"彻"字的本义在《说文》中就没有记载而失传, 以至于段玉裁为许慎的解释曲为之说的"两轮之间的空间处", 始终使后代无法辨清, 更使"彻"这个字的本义扑朔迷离。
《说文解字·攴部》"彻"下解释为"通也。从彳从育从攴"。此说的三体会意影响了两千年。幸赖甲骨文中就有"彻", 不过没有"彳"这个偏旁, 而这个后起的偏旁实是个声旁。甲骨文的原形从"鬲" (炊具)从"丑" (举手), 表示吃罢饭用手撤去炊具的意思。故本义即为撤出, 撤去。杨树达谓:许君以"通"训"彻", 形与义不相比附, 说殊非也。今案:车当如《仪礼·有司彻》之彻, 谓彻除也。《孟子·离娄上篇》云: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 将彻, 必请所与。问有余, 必曰有。"育"从肉声, 假"育"为肉也。从攴从育从彳, 谓手持肉而他去也。或从鬲者, 古人鼎鬲互用不别, 肉指其物, 鬲指其器也。甲骨文有"鬲攴"字。罗振玉谓即古文"彻"字或体制彻。②
在先秦典籍的用例中, 这个动作的引申义可以用在很多方面。段玉裁谓"孟子曰彻者, 彻也。郑注论语曰彻土, 传曰裂也, 彻我墙屋, 曰毁也。天命不彻, 曰道也。彻我疆土, 曰治也。各随文解之。而通字可以隐括。古有彻无辙"③。这些个随文解之的"彻"都来源于本义"撤除", 撤除之后而有通义, 空义。例如《诗·小雅·楚茨》"废彻不迟。" 《礼记·士冠礼》"彻筮席"。《诗·小雅·十月之交》"彻我墙屋"。《礼记·曲礼》"大夫无故不彻县。" 《左传·宣公十二年》"且虽诸侯相见, 军卫不彻, 警也。" (查《春秋》左传)均由此义引申而来。由撤除义还引申出明鉴、洞察的意思。《诗·大雅·公刘》 "彻田为粮"。许慎释"轨"谓"车彻"。而"彻"确有"通"之意, 段玉裁言有空彻之意, 无疑是触到了"轨"的本义, 但他只是将"空彻"落实到车轮之间的空处, 解释的位置有误。如果注意到车轨的有空彻处, 而车轨本身具有一种通达的功能, 此说就更加完备了。从声音上来说, "从车九声, 注轨从九者, 九言鸠也, 聚也, 言空中可容也。形声中有会意"。④
由此可见"彻"以及后起的"辙"都有空彻之意, 其义并非如段氏所说在车两轮间的空彻处, 而是车轮压出的轨道的空彻处, 也即指轨的凹槽的空彻之意, 而有了轨之后道路可通之义。交通发达, 四通八达等都用通作为道路的顺畅, 也都源于"轨"有空彻通达之意。至于后起字"辙"也包含有空彻的意思, 那就是车轨留下的凹印, 所谓轨必须有一个空彻的凹槽才能够使车轮合辙。
由此, 凡从彻的声旁的后起字例如"撤""澈""勶""瞮"均有空彻的意思。
"撤", 撤退, 兵员撤退必留下大片战场上的空白。"澈", 形容水的清澈, 清为净, 澈为空, 合而为干净空灵之意。而"瞮"为目明, 明亮也就有清空义。虽然彻的造字本意以许慎的解释为"从彳从育从反文", 属于三体会意字。但是实际上就是有彻的形声意义在内。盖因字义起源之初, 由字音统辖字义, 顺着相同的字音孳乳出相近字义的文字, 例如戔有小的意思, 故其后从戔读音的字都有小的意思。(参见章太炎《文始》)同理, 从"彻"读音的字也都有空的意思, 此后按照这一读音偏旁造出了新的字也就具有空的意思。
了解了"轨"字的本意是指车在道上行驶之后留下的凹槽, 我们也就可以轻易理解文献典籍中的轨字含义。而"轨"字出现的比较晚, 也正好符合早期并没有用轨的特征。考"轨"的出现, 必须与当时的车轮箍铁有关。只有箍了铁的轮子, 才会在路上磨出轨道, 也才会在日后的战争中起到用"轨"来防御他国进攻的功能。而"车同轨"对于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才会变得非常急迫。由于"车同轨"之后, 整个中国才成为一个大一统的在军事、经济交通运输便利的国家, 四通八达的交通, 促进了经济的发展, 一直成为中国统一的标志。